[金枪] Hide and Seek (下）
3.
您拥有的太多，站得太高，走得太快，越是这样越容易失去和付出代价。安格斯这样警告他年轻气盛的的学生，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忧虑，当看着不断迅速扩张的版图时，那双海水蓝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的欣喜。
但吉尔伽美什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，骄傲自负的王将老师的话语随手搁置在了一旁，跟古旧泛黄的羊皮纸卷堆在一起——庞大的野心和蓬勃的欲望总是会让人不甘于停下，而是继续向前，继续索取。
如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站在高塔上的少年，他成为了一位复杂的君王，双手沾满鲜血，踏过累累的白骨登上权力的高峰。他被人所爱也被人仇恨，这片大陆上的游吟诗人传唱苏美尔之王的故事，歌声既畏惧也饱含敬意，他们说他既暴戾又英明，像神灵一样俊美，又和神灵一样贪婪、慷慨和不可揣测。
国王陛下的老师轻声叹了一口气，他知道年轻的王不会轻易满足。于是他转身离开，不再言语。
“或许您应该考虑一下我父亲的建议，陛下。”迪卢木多对他的王说。
“你父亲认为我们拥有的太多，”吉尔伽美什将手指抚上骑士眼角的泪痣，他蜂蜜色的眼睛在烛火下流动着晶莹的光，就像是融化的松脂，“但事实上远远还不够。”
迪卢木多轻声笑了起来：“其实我认为自己已经获得了想要的一切。”
值得效忠的君王，忠诚和道义，胜利与荣耀，毫无保留的信赖以及爱，这些都是他所追求的事物。对于他自己，他想要的是尽情的战斗，是走过死荫后的光明，是依靠自我而获得的荣光，而自握住吉尔伽美什向他伸出的手的那一刻，他就已经获得了它们。
吉尔伽美什悠闲地摇了摇头，用庄重而优美的语调说道：“我希望看到更加广阔的世界，赢得更多的臣服。无论是高山、草原还是海洋，无论是石壁上还是清风中，都应该留下王的威名。这个世界都会是王的庭院。”
“而你，我的骑士，也理应获得更大的舞台展现自己的光芒。”
迪卢木多垂下浓密的睫毛，像是要压制住心底因那些充满诱惑的话语而掀起的澎湃浪潮——那就是吉尔伽美什的愿望，也正是他愿意为之战斗的目标，他为之热血沸腾，心脏在胸骨之下剧烈地跳动。但是，他想起了养父的警告：拥有都是要付出代价的。
“那么代价呢？”
吉尔伽美什挑起了眉毛，不屑地冷哼一声：“任何代价王都付得起。”
“那么，”，王的骑士与情人抬起头注视那双血红的蛇瞳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，他的声音低沉清朗，他的语调庄重而认真，“只要您不满足，我就不会放下手中的武器。我会跟随您，站在您的身边，保护您，为您战斗，为您取得荣誉与胜利。”
“直到生命的尽头。”
4.
王曾经认为他付得起一切的代价，但在那场战役的最后，他发现自己错了。
死亡是个该死的魔鬼，它让他手足无措，心被震怒、焦急、无力和痛苦充满，饱胀，直至撕成碎片。吉尔伽美什怀抱中的躯体正在一点点失去温度，骑士胸口狰狞的伤口如同一个无声的、嘲讽的笑容，温热的血从中不断涌出，像是鲜红粘稠的泉水——它们沾满了他的双手，滑过银亮的铠甲，又浸湿了土壤与尘埃。
他在失去他——在认知到这一点的瞬间吉尔伽美什想诅咒一切，诅咒他的敌人，诅咒他的野心，诅咒死亡，诅咒众神与命运，更诅咒他必须要付出的、该死的代价。
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代价？
青年挣扎着抬起头，像是想要说些什么。他的眼睛是黯淡的星，脸色惨白如同新雪，嘴唇却被血染得格外猩红妖冶。他的视野模糊了起来，疼痛让肢体麻木，全身像落入了冰湖一样寒冷，吉尔伽美什在说什么他几乎听不清楚，似乎是在命令他不要闭上眼睛，语气慌得简直不像他……然而可怕的疲倦依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迪卢木多，他甚至快要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了。
迪卢木多并不惧怕死亡，作为战士战斗直至最后一刻，死于战场是最合适的归宿，何况他如约将生命献予效忠与爱慕的对象。本来应该不存在任何值得后悔的事情，但当他发现自己的视野里只剩吉尔伽美什血红的眼睛时，他感到了一丝恐惧。
他在心里苦笑，原来自己的贪婪并不亚于吉尔伽美什——他想要拥有更多的时间跟随他，站在他身边，保护他，为他战斗，为他取得胜利和荣誉。他想要看到吉尔伽美什拥有这个世界，想要看到他站在权力的高塔之上，那一定如同太阳一样耀眼。
骑士用最后一点力气揽住王的脖颈，吉尔伽美什低下头凶狠地亲吻他的嘴唇，那样的姿态像是想要挽留住什么。而最终，他尝到了爱、绝望与死亡的味道，它比蜜更甜，比泪更苦，比血更腥。
“抱歉，”迪卢木多的声音轻得像一根羽毛，但他在微笑，“这次该你带我回去了，吉尔伽美什。”
5.
当军队经过王城的街道时，人们穿起黑衣，唱起哀伤的挽歌。风吹动国王的旗帜，白色的花瓣则像落雪一样覆盖在了砖石和黑色的棺材上。王国的星辰陨落了，他们这样轻声说道，眼角的泪水滴落在尘埃里。
安格斯在教堂里见到了养子的灵柩。人们说他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，浅金色的长发像是落满了霜，变成了苍白的银。他站在那里，看着他最心疼的孩子安静地沉睡着，而他最喜欢的学生低垂下了高傲的头颅，眼睛被阴影覆盖。
“你们都还是少年的时候，你有时候会溜出我的课堂，”安格斯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，他湛蓝的眼眸被记忆里的时光蒙上一层很淡的光晕，“陛下总是那样随心所欲，自由又肆意，很多事情总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来——聪明但实在是让人头疼。那个时候，谁都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，但迪卢木多总能找到你，带你回来。”
“他说‘那是因为我知道大部分时候该往高的地方找他，父亲’。”
王的师长注视着灵柩中青年苍白的脸，他看上去那么英俊美好，似乎只是睡着了，下一刻还是会睁开眼睛，像童年时那样趴在养父的膝头听各种各样的故事。仿佛在安格斯的眼里，迪卢木多还是当年活泼又听话的清秀少年，而不是战功累累的王国之星，而吉尔伽美什也不是声名远扬、令人又爱又恨的王，而只是当年那个漂亮又恼人的小王子，总是时不时提出稀奇古怪的问题。
“你站得太高，走得太远，而我原以为迪卢木多这次依旧可以系住你的足跟，握住你的手，带你回来，”安格斯停顿了一下，他的手指抚上养子被泪水沾湿的冰冷面庞，声音有些颤抖，这让他看起来只是位心碎的父亲，“但他显然更想和你同行。”
王一言不发，他古怪地沉默着，甚至一动不动。
“所以这次是您带他回来了，陛下。这就是代价。”
安格斯最终离开了王城，他带走了养子的灵柩，回到故乡布鲁纳波恩的涛声和森林中将他埋葬。
在临行前，他问吉尔伽美什接下来会做什么，一直沉默不语的苏美尔之王突然扯开嘴角笑了起来，阴冷猩红的眼眸让他看起来像位残忍的死神。
我会踏平让他死去的那个国家，他一字一句地说道，语调几乎称得上轻柔。
一个不留。
尾声
许多年过去，时光令死者化为枯骨，坟冢上开满鲜艳的蔷薇花，也让生者老去，让月光把金发染成银白。苏美尔国境之上日升月落，四季更迭，每一年都有人出生，每一年也都有人死去。
人们依旧会传唱那些传奇，他们说起王最钟爱的骑士，说起他的忠诚勇敢和战功赫赫，说起他光辉般的美貌与不幸早逝，最后叹息着说那是青春女神永恒的青睐与诅咒。
而他们的王，最终成为了这片大陆上的霸主。爱他的人们称颂他的名字，将无上的赞美献予他，心怀敬意与畏惧地将他的事迹记于羊皮纸与石壁之上；而痛恨他的人们怒斥他的随心所欲和复仇的暴行，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强大和公正。吉尔伽美什在清除了最后一个仇敌之后便不再征战，但依然活得自由又肆意，令所有人艳羡——他建造华美的宫室，接纳来自各地新奇的贡品，用黄金与翡翠制成的酒杯饮下醇香的美酒。
但在他的身后，当年那位骑士站立过的位置，再也没有留给任何人。
金发的王偶尔会像少年时那样不见踪影，只是宫女与侍卫们总是难以找到他。人们说他会在夜深的时候独自登上某座高塔，在那里遥望远处的星河与他的王国，而总是能找到他的那个少年，已经在布鲁纳波恩化为白骨。
所以王站在塔顶的身影，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影子。
在某个夜晚，苏美尔的王再次登上了塔楼。塔的砖石出现了裂痕，石阶的缝隙间爬上了青苔，塔就像苏美尔的王那样走向了暮年。他站在星空之下，却看到那里有另外一个人影。陌生人转过头来看着他，摘下了兜帽。
青年骑士在朝吉尔伽美什微笑，他看起来和几十年前一模一样：鸦羽般乌黑的卷发，比星辰更加明亮的金眼睛，俊美的容颜和挺拔的身姿。他在胸口佩戴了一朵红蔷薇，瑰丽的花瓣在月光之下也依旧鲜红美艳。
他震惊地盯着亡灵，大脑一片空白，几乎愣在了原地。青年向着他单膝下跪，却被猛地扯入了一个狠狠的拥抱中。
“好久不见，陛下，”迪卢木多安静地回应着久违的拥抱，唇角的笑容温柔而哀伤，“您该跟我回去了。”
“这么说，死亡派你来当它的使者吗，迪卢木多？”在得到对方无声的肯定之后，王收起他的惊讶和冲动，像从前一样勾起唇角玩味而从容地微笑，“带着你的王踏入死的阴影？”
“对于死者而言，死亡是全新的征途，”迪卢木多回答，“包含着所有未知的秘密，是穷尽生者所有的想象力也无法到达的领域。在人间您无所不有，但那里同样有值得您去征服的事物。”
“上一次，我没能陪伴着您直到最后。如果您愿意踏上新的征途，我希望这次依旧能够跟随您，站在您的身边，保护您，为您战斗，为您取得荣誉与胜利。”他注视着那双锐利的血红眼眸，眼神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饱含真挚与虔诚。
“这一次，您愿意跟我来吗？”
吉尔伽美什伸手勾起骑士的下颌，他指尖触碰到的皮肤一片冰凉，让他想起当年怀中躯体的温度。迪卢木多望向他的眼睛那么平静，却也饱含着与多年前一样热烈的爱慕。于是他低下头，亲吻骑士冰冷的嘴唇。
当王在月光之下直起身时，他的银发重新染上阳光的金，他的皮肤再度光洁白皙，他的眼睛重新清澈起来，身姿和年轻时一样挺拔——他再次获得了年轻的身体，再次赢得了青春与美貌。
“本王给你这个机会，迪卢木多。”吉尔伽美什向骑士说道，姿态依旧高贵而傲岸，语气却亲昵如热恋的情人。
迪卢木多露出了明快清朗的笑容，瞳孔深处闪烁着耀眼的光，他站了起来，向他永远的王伸出了手——仿佛他们还是当年站在塔顶之上的少年。
“那么，让我带你回去吧，吉尔伽美什。”
END
谢谢大家看到这里，我觉得蛮HE的，对不对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