脑洞与坑之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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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金枪] 凯尔斯的黄金

赠 @六分仪 的生贺,感谢提供了如此美丽的故事大纲!爱你!



凯尔斯的黄金

 

一位游吟诗人造访了凯尔斯修道院。“我想向您询问一个故事,”他对接待他的老修士说道,“我想用诗句吟诵圣者的事迹,想用歌声赞美英雄的传说,我需要一个故事,就像不止想要一棵山毛榉的主干,更想看到它的每一片树叶。”

 

年老的修士叹息了一声:“我知道你想要听哪一个故事,每一个人都对‘他’如此好奇,但没有人知道真相。就连我,也并不确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不是一场梦。如今我已垂垂老矣,神思昏聩,双眼不再辨认经书上的文字,双手也无法再绘制金粉的图案,似乎随时都能蒙受主的召唤……倘若我不将所见的一切说出来,便会将秘密带入坟墓。”

 

于是他开始叙述。

 

 

年轻的孩子,故事的开端发生在五十年前,那是一个秋天,风冰凉而干燥,橡木的树叶刚刚开始枯黄。我那时候还小,时常在布道的时候偷偷溜进附近的树林,用袍子兜着一捧熟透的浆果再悄悄溜回庭院。但那天不一样,那一天的庭院里站满了身材高大强壮的陌生人,他们一身战士的打扮,时不时低声交谈着,脸上带着忧郁的神色。即使我将甜蜜多汁的浆果分给骑士们,他们也无法露出真正开怀的笑容。我们将我们的兄弟送来这里疗养。一位褐色眼睛的青年对我说道。他的情况不太好。

 

年轻人,你应该已经猜到这些陌生人的身份了:费奥纳骑士团,击退漂洋过海而来的外族人的战士,打破山梨树木宫殿幻影的勇者,无数游吟诗人歌颂的对象,旧日神明余辉的见证者们。是的,你说的没错,他们的首领芬恩·麦克库尔有无上的智慧,只要吸吮那沾过神鱼油脂的拇指,他就会得到想要的答案。

 

我见到芬恩的时候他已经老迈,传说中那些辉煌的光芒好像也褪去了。他与院长交谈时就像一抹高大的、沉郁的阴影,但依旧威严。与他形成对比的是站在他身侧的一位青年骑士,他的眼睛像新鲜芬芳的松脂,卷曲的黑发如同乌鸦丰茂的羽毛,高挑挺拔的身体就像一株春天的山毛榉。但他的脸色苍白,好像死人的裹尸布,长长的睫毛在上面投下浓密的阴影。我将剩下的浆果递给青年骑士,他微笑着道谢,嘴唇因为沾染了汁液而终于变得红润。

 

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费奥纳的首席骑士迪卢木多·奥迪纳。此后他在凯尔斯修道院住下,直至去世。

 

你是一位游吟诗人,关于迪卢木多的故事或许已经听过、又讲述过无数次了,我知道的恐怕并不比你多。他是一位受人尊敬与欢迎的骑士,而对于一个孩子来说,他不仅是值得仰望的传说,更是通向无数神秘与新鲜事物的窗口。他时常会与绘制经书的修士们攀谈,随手画出的纹路精美又规整;他会教附近村落的小伙子简单的剑术,也会礼貌地摘下一朵野蔷薇送给少女们,并称赞她们的容颜与花朵相配;我和其他孩子们都喜欢围着他,因为他的会用小刀灵巧地雕刻出木头小动物,也会讲述古老的故事与骑士团作战的传奇——德鲁伊金镰刀割下的槲寄生,将自己绑在石柱上站立直到断气的战士,梦之神的竖琴与白鸟,美丽的公主因为魔法变成老妪,海外的入侵者头颅被砍下放在海滩之上,莫瑞甘的乌鸦停栖在将死之人的肩头……啊,年轻的孩子,他的声音好像还在我的耳畔,他经历了诸神最后的荣光。而现在,已经很少人能讲述这些故事了。

 

他的病,是的,我知道你会问起这个问题。除了芬恩,没有人知道到底如何治疗迪卢木多,有人说他受伤太重,有人说那是巫术和诅咒。芬恩带着骑士团的成员们前去搜寻解救的方法,我们要做的只是等待,和尽量延长他等待的时间。迪卢木多笑着和我说他相信他的朋友们会回来,现在给我们添了这么多麻烦很抱歉。他身上有蜂蜜、树木和药草的香味,笑的时候就像光一样美而明亮,那时候我想,难怪人们都喜欢他。

 

就在秋天即将结束的时候,凯尔斯发生了几件怪事:有人一夜暴富,却在十天后疯了,他一边胡言乱语地喊着,一边冲向海边的悬崖摔得粉身碎骨,人们发现他的时候海鸥正在啄食他的尸体——人们怀疑他是吃了致幻的毒蘑菇因此发了疯;还有另一个人,他与死者关系不睦,也在几天后醉酒掉入一口枯井,井底的石块砸破了头骨,脑浆引来的苍蝇像海鸥一样盘旋。短短几天内死了两个人,对于平静的村落来说足以引起轩然大波。还有人声称,两位死者都曾向他提起过一个“国王般的”金发男人,据说他赤着足站在结霜的树梢,头发的颜色仿佛金盏花,猩红的袍子就像被血浸泡过一样。男人允诺实现他们的愿望,于是他们都欣喜不已。但人们只觉得那是荒野骗人的精灵而已,毕竟在以前,人们时常见到这样热爱捉弄凡人的仙人,甚至能在夜晚听到报丧女妖的惨叫。

 

迪卢木多也听说了这个故事,他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。那不是普通的精灵或者神明,他对我说道,而且任何愿望都不该随意许下。

 

后来我听年长的修士说,迪卢木多在某个新月之夜带着双剑离开了修道院,又在黎明时归来。他看上去是如此疲惫,黑发上沾着露水,脸色苍白,墨绿的衣袍和皮甲上布满鲜血,但他身上没有一道伤口,只有右手手腕上一道淤青——看起来就像是被人掐过一样,这真是奇怪极了。而迪卢木多只是开玩笑似的解释道:他夜晚听到了有人在呼救,结果发现那是精灵的恶作剧,于是他们打了一架,淤青只是精灵无奈的报复而已。

 

于是我问他:您遇到的是不是传闻中那个金发红袍的魔鬼呢?“他”长什么样?人们说“他”的眼睛是蓝色的,就像冬天的冰一样,“他”还会再来吗?迪卢木多笑了笑,把一只木雕小鹿递给我。是红眼睛,他纠正道,好了,现在去玩吧。

 

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,附近的人们从此再未见到那个金发魔鬼,但怪事开始在修道院里蔓延:羊皮纸卷上出现了青金石粉绘制的奇怪纹路和文字,圣水池里的水变成了猩红的血,有人把礼拜堂里的十字架倒置。最初,修道士们想起的依旧是精灵或者异教神的恶作剧——在他们刚来此地时,这种情况确实时有发生,但如今那些力量早已在主的荣光之前衰退,又是谁在圣洁之地如此胡作非为呢?修道士们举行了驱魔的仪式,他们聚在一起祈祷,给各处洒上圣水,将未完成的珍贵经书小心藏起来,剪下古卷上的一角埋在门口的泥土之下防止魔鬼的侵袭。但这一切似乎无济于事,每个夜晚魔鬼依旧会留下“他”肆意妄为的渎神痕迹,“他”在夜间放肆地大笑,把圣血淋上十字架,甚至还在旁边留下拉丁文的嘲讽。

 

修道士们清洗那些文字的时候迪卢木多也在一旁,他那时候比秋天的时候更清瘦和憔悴了。“他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?我问道,迪卢木多摇了摇头。因为“他”觉得这样有趣,仅此而已,很多人或者神都是这样,只是因为他们可以这么做而这么做。他回答。

 

那么“他”还会来吗?

 

大概不会了。迪卢木多苦笑着说道,他的眼眶下面有很深的青色。嘲讽神明与信徒的游戏,“他”也快玩腻了吧。

 

正如迪卢木多所说,之后这些怪事再也没有发生过。那个恶劣的魔鬼似乎已经厌倦了,转而去了其他地方诱惑其他心志不坚的人们。院长松了一口气,但我知道,他其实依旧感到恐惧和愤怒,只是没有了针对的对象。在这之后,凯尔斯降下了第一场雪。

 

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大的雪。暴雪覆盖了一切,我们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,雪掩埋了道路,压弯了树木,寒冷令凯尔斯成了冰雪里的孤岛。大雪阻断了信鸽飞行的轨迹,费奥纳的消息迟迟不能传来,而迪卢木多的情况开始每况愈下,这一点就连我都能看出来:他依旧那么认真地擦拭着自己的双剑双枪,令它们锋利而雪亮,他爱惜他的武器,就像爱惜自己的臂膀,可他望着它们的眼神如此落寞。

 

迪卢木多自然比所有人都清楚死亡正在一步步走向自己,但他什么也没有说。他的信笺无法寄出,就只能堆叠在那些小木雕旁边。有时候我会想,这世界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想要回到马背上,回到那些策马驰骋、挥剑杀敌的日子里。如今我也老了,同样无法再回到青春的怀抱中,也就更能理解他当时听到死亡脚步声逐渐走近、每一天都能感受到肉体衰败的焦躁和无力,但我也同样好奇,如果真有实现愿望的方法,他会不会愿意用灵魂去换取健康自由的身体呢?

 

就在一天又一天的等待中,雪终于停了下来,费奥纳的信鸽在一个放晴的夜晚飞进了鸽棚。迪卢木多已经等了很久了,看到芬恩的来信他一定会好一些,院长是这么说的。于是我把信件揣进怀里,登上塔楼,却在敲响房门之前听到里面传来了模糊的争执——是迪卢木多和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,那陌生的笑声是水银一样柔软冷冽的毒液。而奇怪的是,那一天并没有访客来到修道院。

 

你就快死了。他对迪卢木多说道,语气轻快得让人愤怒。为什么不求我?我现在心情很好,说不定可以实现你的愿望。

 

他们会回来的,我相信他们。迪卢木多的回答听起来很平静。别再企图让我祈求于你。

 

陌生人又笑了,这次是肆无忌惮的大笑。别做梦了!为什么还要抱着愚蠢的幻想直到死去呢?你以为,在你带着芬恩的未婚妻私奔逃亡之后他还能原谅你,心甘情愿地为你寻找解药?

 

芬恩早就希望你死了,迪卢木多,只有你看不出来。

 

紧接着是一阵沉闷的声响和压抑的怒吼,有人的后背撞在了石墙上,也有人发出冰冷愉快的轻笑,有什么东西被碰落砸到了地上。我被突然的响动吓了一跳,忍不住发出一声很轻的惊呼,意识到的时候但已经来不及了: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。我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,然后转身跑向楼梯。

 

我攥着十字架,不停地向下跑,向下跑,不敢回头也不敢分辨风里是不是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。为什么当时要如此害怕呢?偷听别人的秘密不是一件会被主赞赏的事情,但这是次要的。事实上,孩子的直觉总是过于敏锐,恐惧和惊慌的原因时常无法用言语概括,或许只是一束光,一道扭曲的影子,一个未经证实的传闻,而对我来说,那是一种神秘而残忍的力量,它紧紧抓住了我的心,让我被惊恐追逐着一路飞奔——

 

是个小鬼啊。有个声音突然幽灵般地出现了,声音的主人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面上。

 

我之前说过,那是一个太过寒冷的冬天,积雪厚得足以让人的脚步变得缓滞。而那个男人——或者说是魔王,他赤裸着双足站在雪地上,积雪也不曾塌陷一丝一毫。接着,他朝我走过来了,脚步声比风更轻,足踝上的黄金足环和宝石链子碰撞着发出清脆至极的声响。

 

年轻人,我如今已经老了,时常记不起很多事情,甚至会忘记自己把抄写好的经书放在了哪里。但我永远也忘不了魔王朝我走来的那一刻,它就像一块不会融化的冰,一团难以熄灭的火,冰冷、透明而清晰,却又鲜艳浓烈得足以灼伤你的眼睛:他和传闻中一样,有着金盏花般颜色的短发,在风里微微飘扬的样子好像细软的金线,瞳仁像艳丽晶莹的石榴石;他的红袍浮动着熏香,浓郁得胜过森林里的花海和礼拜堂里的昂贵香料;他散发着耀眼的光辉,看起来完全是一位年轻的国王,却好像已经活了几千年,比那些衰弱的神明更古老。

 

魔王蹲下来注视着我,胸口的金玫瑰胸针和他的眼睛一样明亮又不祥。你都听见了?他的语气轻飘飘的,却让我动惮不得,像是被冰冻住了四肢,被雪淹没了喉咙。我有千万句疑问在脑海中盘旋,然而在那双血红的眼眸之前,这些话我一句都说不出来。

 

哦,你带来了一个消息。魔王这样说着,伸手抽走了我手中的信。蜡封在他的指尖自动碎裂,他神情愉快地扫过信上的字句,锋利的眉尾越挑越高:他像是被什么取悦到了,嘴角讥讽的微笑越来越鲜明,看起来刺眼至极。

 

吉尔伽美什。迪卢木多的声音在我身后的空气里响起,他显然是从楼顶上一路奔跑下来的,声调里带着急促却压抑着的喘息。他向前跨出一步,将我挡在了身后。别吓他,还有把信还给我。他冷淡地朝魔王伸出了手。

 

魔王嗤笑了一声:你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面前,对吧?他白皙的手指轻巧地夹着信纸摇晃。而事实上,这就是原因:因为在你的身边,我能欣赏到人类的愚蠢。你真该好好看看你尊敬的舅舅都说了些怎样虚伪的话语,这样引人发笑的笑话,本王很喜欢。

 

迪卢木多没有回答,他上前用力夺下了吉尔伽美什手里的信件,另一手扶住我的肩膀带着我直接离开。别回头,也别看他的眼睛。骑士低声说道,他的身上燃烧着隐约的怒火,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(他原本就是位战士,本该带着这样锐利的杀气,或许是我忘记得太久了)。魔王的目光追随着我们,像是一道无法甩开的影子,他的笑声则是盘旋不去的梦魇——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,他说,语调变得意味深长。如果你选择相信芬恩给你的信,你就活不过明年的春天。

 

之后他便消失了,猩红的身影消散在月光里,雪地里没有留下一个脚印。

 

时至今日,我有时依旧在疑惑那个月夜目睹的一切是否只是混合了幻想的梦境。在迪卢木多告诉我的故事里,人们有时候会在夏夜走入森林,他们会在林地上看到生长成一个圆圈的蘑菇,而精灵与仙人们在其中举行着欢宴。他们在林间歌唱,在花瓣中起舞,他们会拉着过路人加入到欢快的歌舞之中——但是当黎明到来,日光照耀树林的时候,他们又像露水一样消散了,留下沉浸在回忆中的人们,坐在鲜艳的蘑菇之中思索自己是否经历了一场幻梦。在那个夜晚过去之后的许久,我依旧如同传说中误入仲夏夜宴会的旅人,思考回忆着每一个奇异的细节:骑士与他的秘密,金发魔鬼的话语,他们之间剑拔弩张又彼此熟稔的态度,为什么吉尔伽美什如此笃定迪卢木多的早逝?答案都太隐秘了,当第二天我醒来,想要向迪卢木多问个究竟的时候,他只是微笑摇了摇头。

 

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。他这样说着,手里的小刀灵巧地转了个圈,一卷木刨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。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吗?我也会替你保守秘密。骑士狡黠地眨了眨眼睛。

 

我想他是指有一次我打翻了几盒修士们珍贵的宝石颜料,青金石、红宝石和黄金的粉末与膏体混在一起无法分开,我吓得手足无措,慌慌张张地从书房逃走了。不过奇怪的是,后来并没有人问起那些颜料的下落,修士们也不曾抱怨材料不足以描绘圣人的长袍与圣灵的光辉——就这样,我们达成了协议。

 

直到冬天结束,我都再未见到名为吉尔伽美什的魔鬼。他的名字与经上的异教神不同,同样也不曾出现在爱林的传说中,它念起来的音节古老而优美,神秘又让人恐惧。我想他并没有离开凯尔斯,或许在某个月夜,他还是会悄无声息地到访,并且对修士们虔诚的驱魔嗤之以鼻、不屑一顾,又继续用甜蜜如无花果的言语蛊惑睡梦中的人们。

 

哦,那封信,是的。那是芬恩·麦克库尔的亲笔书信。费奥纳的团长在信上说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——“解药装在一个雪花石膏制作、黄金为盖,有红宝石装饰的瓶子里”,这是他得到的启示。尽管那时费奥纳的处境已经远不如从前,芬恩依旧承诺自己会动用一切力量尽快找到解药。迪卢木多相信着这些话语,魔鬼的诱惑显然从来不曾动摇他的灵魂。芬恩的承诺比解药本身更令他欣喜,他和我说起这一切的时候瞳孔里就像落满了星星。

 

春天的时候,他们就会回来。他说。

 

在等待之中,春天来了。河上的浮冰开始融化,树林里有了清脆的鸟鸣,早春的阳光柔和又温暖。然而我们却开始意识到,死亡并不只随着冬日的冰雪到来,它同样随着春天万物的生长靠近,留给那位骑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:负责医治他的修士愁容满面,迪卢木多反而笑着宽慰他,却在转头咳嗽的时候掩不住嘴角渗出的鲜血。血让他苍白的嘴唇变得鲜红,像是被树莓与覆盆子的汁液浸润了一样。

 

死的脚步沉重、缓慢而凝滞,像是丑陋的蠕虫吞噬山毛榉的新叶。迪卢木多在第一片花楸叶枯黄的时候尚能轻松跃上枝头,去摘下一颗刚成熟的果实,而现在,深埋体内的诅咒在经过了一个寒冬的蛰伏,终于随着冰层断裂的脆响复苏,如同一枚恶毒的种子长出了鲜嫩的芽。

 

人们陷入了难言的哀伤之中。没有人不喜欢他,年轻人,没有人忍心见到黑发失去光泽,见到琥珀色的双眼失去神采,没有人希望死亡将他带走,没有人愿意看到美好的事物在自己面前消逝却无能为力。我们做了能做的一切,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光辉在眼前消散,就像眼看着盛夏过去,溪水边的萤火虫随之死去一样。

 

在四月即将结束的一天,迪卢木多少见地离开了塔楼,坐在庭院里望着刚刚开放的蔷薇。他说自己感觉好多了,那温和的神情让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——他站在芬恩的身侧,黑发如鸦羽,眼眸胜过黄金,衣袍上是生机勃勃的墨绿,好像挺拔秀美的树木。

 

奥斯卡的信上说他们最迟今天就会到。迪卢木多对我说道。很快我就该回到他们身边,踏上新的战场——作为一个战士,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死在战场上,这样躺着等死感觉真是太糟糕了。他说完就笑了起来,笑声清朗又明亮。

 

他握了握我的手,手心在春风里如此冰凉。我好像听到了马蹄声,他说。请帮我看一看远方是否有骑兵队伍溅起的尘雾?我的眼睛快要看不清了,连之前答应送给你的猎犬都还没有雕好,很抱歉,小家伙。

 

年轻人,我当时并不明白他的眼神。那双金色的眼眸看起来如此温和而坚定,然而此时我想起来只能感受到无尽的悲伤,就好像在林间与一只美丽的雄鹿对视,却知道它下一秒即将被羽箭贯穿身体一样。我答应了他,朝着修道院外跑去,我看到了马蹄溅起的尘雾,我看到了费奥纳的旗帜,也听到了壮烈的战吼,芬恩带着他的部下前来,他跃下马匹,朝我的方向而来——那时候我欣喜地想:迪卢木多的等待并非毫无意义,魔鬼的预言不过是蛊惑人心的谎话。

 

然而在我们踏进修道院的那一瞬间,夕阳沉没了。我听见了黄昏的钟声响起,群鸟哀鸣着一齐飞上了血色的天空,庭院里那些盛开在枝头的蔷薇不知何时开始纷纷凋落,它们大朵大朵地坠向地面,摔得粉身碎骨,溅落的花瓣好像粘稠的血,浓烈的芳香甜蜜得发腥。花朵的尸体落满了迪卢木多的膝头,他漂亮的头颅低垂,黑发散落在前额,就像是睡着了一样。

 

在我的身边,一位褐色眼睛的青年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发出痛苦的呼号,他不顾一切地奔向自己的好友,在他的面前单膝跪了下来,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,绝望地大声呼唤他的名字——然而不会再有人回答他了。

 

随后,哭声响了起来。

 

在悲恸的哭声之中,骑士们的首领步履蹒跚地走向他的外甥,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雪花石膏的瓶子,黄金为盖,装饰着红宝石,他将那瓶灵药放在死者再也无法紧握的手心。跪在死者身边的年轻人抬起了头(我后来才知道,他就是迪卢木多的挚友,芬恩之孙奥斯卡),露出了愤怒和近乎仇恨的神情:是你杀了他!他吼道。是你的故意拖延杀了他!我们本应该在前天就到达凯尔斯,你想让他死,你从来就不相信他是无辜的——现在你满意了对吗?!

 

芬恩没有回答,他的背影佝偻了,看起来比半年前更加苍老,曾经辉煌的英雄已经完完全全是个老人:年迈的芬恩·麦克库尔拥有知晓一切的智慧,却也无力抵抗时间,更无法令怒火与哀伤平息、令死去的年轻人起死回生。

 

或许真如魔鬼所言:芬恩的确从未真正原谅他的外甥与下属,尽管他此时感到了真心的后悔与遗憾。

 

人们在修道院举行了葬礼。骑士们本想将迪卢木多的尸骨带回布鲁纳波恩,带回他那位传说中属于达努神族一员的养父身边,然而路途太过遥远,那些衰弱的神明也已经无处可寻。于是,费奥纳的勇士在月光之中唱起悲凉的哀歌,他们依次上前向死者献上鲜花,直到猩红的蔷薇将他的棺材填满;他们用泪水与哭声彻夜守灵,歌唱着昔日的荣光与并肩作战的日子、歌唱死者的英勇;他们将他的黑发梳理整齐,他们擦去他唇角干涸的血迹,他们将双枪与双剑放在他的身边,将古老的祝福最后一次给予他们的伙伴。

 

在人们为英雄的逝去而哀悼的时候,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猩红的身影:吉尔伽美什站在人群之中,人们来来去去,却再也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他。月光在他的长袍上溅起晶莹的水花,那些金线与银线的刺绣在烛火里像是细小的星星,和他胸口的金玫瑰胸一样正闪闪发亮。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葬礼上的人们,直到接触到我的目光,他才露出了一丝倨傲而意味深长的微笑,血色饱满的嘴唇仿佛一朵太过艳丽的罂粟花。

 

接着,他便消失在了哀悼的人群中。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位金发的魔王。

 

故事说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,我曾经也这样认为——随着迪卢木多·奥迪纳的过世,费奥纳的衰弱与分崩离析似乎成了不可避免的事实,英雄们相继离去,就像曾经的神明们隐退,不再出现在此世。而北方的海盗们,在这片土地失去了传奇之后更加肆虐,五十年来,他们一次次渡海而来,他们劫掠着爱林,烧毁村落,屠杀平民,就连我们为主而建立的圣所都遭受了践踏。就在一年前,他们来到了凯尔斯,攻进了修道院。

 

我知道这些野兽是为什么而来,他们觊觎着献给主的宝物,他们想要刚刚完成不久的凯尔斯之书——然而这些强盗只明白宝石的名贵,丝毫不会珍惜这么多年来人们倾注的心血。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闯入这里。野蛮人破坏了圣坛,撕毁和焚烧经书,他们夺走了镀金的烛台,连宝石研磨成的鲜艳粉末都不放过,他们甚至挖开了坟墓,砸开了死者们的石棺,仅仅就是为了那些陪葬品……

 

年轻的孩子,我本来应该为了保护那本经书而死,如果不是那些野蛮人突然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。是的,他们打开了一具棺材,而在那冰冷的大理石棺材之中躺着一位黑发的年轻人。野蛮人们抓着我,让我说出棺中的死者是何时下葬,因为他身上覆盖着早已覆灭的骑士团的旗帜,却好像是昨天刚刚被埋葬。

 

于是,我看到了他,他依旧俊美如同光辉,就像那山梨树枝上摇摇欲坠的果实一样鲜活——如果不是他的胸口毫无起伏,如果不是他的皮肤白如新雪,冷如寒夜,人们都以为他只是睡着了,而不是已经死去快要五十年。他躺在早已干枯化为碎屑的蔷薇之中,躺在自己的双枪与双剑之间,在他的胸口,有一枚金玫瑰的胸针熠熠生辉,就像一颗静静地、热烈燃烧着的星星。

 

 

老修士停下了他的叙述。他已经讲得太久了,疲惫终于在这一刻抓住了他:“后面的故事你也都知道了,年轻的孩子。”

 

“海盗们将眼前所见的一切视为奇迹,竟然因此停下了杀戮的行径,”游吟诗人接道,“他们的首领甚至自愿在凯尔斯修道院受洗皈依,从此不再身为主的敌人。人们说圣灵的光辉照耀了凯尔斯,借着那位死去骑士的身体彰显了主的慈悲。”

 

“是的,英雄在死后依旧保护着爱戴过他的人们,尽管他是异教神明的养子,人们却依旧尊他为圣。这就是故事的结局。”老修士点了点头。“我已经为你描绘了这棵树木的枝叶,现在,轮到你去赞美它的新叶与繁花了。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,不要让传奇腐烂在我这样老朽的躯体里,应该让它在阳光与风中被人们传颂。”

 

“我答应您,必定将故事说给每一个聆听的人。”

 

“但是,我心中仍然有未解的困惑,”诗人疑惑地发问,“您能否告诉我,那枚金玫瑰胸针到底是何时别在了他的胸口呢?”

 

老人伸手抚摸着桌上一只尚未完工的木雕猎犬,在烛光下,他浑浊的双眼也如同年轻人一样泛着明亮的光。“孩子,”老修士喃喃道,“有些问题的答案只有主知道。”

 

游吟诗人谢过老人,在修道院的大门之前牵起他的马匹离去。他已经在心中编织好了诗句与旋律,只等用歌声去讲述他得到的故事。这是一个雪后的夜晚,新月遥遥升起,连风都澄澈如同水晶,于是,诗人惊讶地看到,在明丽的星光之中,一个金发红袍的男人站立在雪地之上,他的皮肤雪白,眼眸血红。而在他的身旁,一位黑发青年正转过头来望向自己——他有一双比星辰更璀璨的金眼睛,一朵黄金的玫瑰在他的胸口怒放。

 

随即,他们便在风中消失,再也不见了。

 

END

真正的解药其实是和瓶子一个配色的魔王大人www方法是一个吻!


解释一下几个私货。

标题里的凯尔斯就是“凯尔斯之书”的绘制地,很多人应该都看过《凯尔经的秘密》吧,就是那个修道院。

入侵的野蛮人是维京海盗,历史上曾数次入侵爱尔兰,《凯尔经的秘密》里也提过这点。

本质上是个基督教文化兴起与爱尔兰本土宗教衰败的故事,刷子的死是一个缩影,他身为异教徒神话里的英雄最后与基督教文化融合到了一起【类似于后期发展出老兰与老崔的传说……

游吟诗人与老修士的角色设置灵感来源于圣帕特里克和莪相,只不过身份倒过来了……

闪闪不是基督教意义上的撒旦,我觉得他更像是人类欲望的具象化,是人与神之外的第三方hhh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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